我花了半年多观察微博上的骂战,想知道社交媒体上的沟通是否可能
今天的推送是一篇约稿。我是在新闻实验室会员计划的线下活动中第一次听到作者讲述自己观察微博上意见相左人群的经历的,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启发,因此邀请作者撰文详细介绍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也希望能激发大家的讨论。
——实验室主人 方可成
作者/Z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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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刚开始玩儿微博的时候,想法非常单纯,无非就是获取一些明星资讯,体验一下微博所谓的“平等交流感”。后来我曾经查找过2010年左右的微博内容。方法是搜索2010年发生的某一事件,或是在那时引起争论的人物。然后点击“关注人微博”。如果他们当时作出评论,评论中又有关键词,关注列表里的几百号人凑在一起,就能够还原出2010年的微博风貌。
如果是微博的老用户,岁月飞逝中,明显能够感受到舆论环境的巨大变化。不仅是微博,所有社交网络都是如此。一些人在很多年前还热衷于转发“这个老人无依无靠,没有人对她负责,转发让更多人看见她的遭遇”这种内容。放在如今,八成会被视为“白左无脑超级大圣母”,并且会被一帮人“辟谣”并“打脸”。这些人渐渐不再参与此类社会话题,而是顺应时代潮流,每天动用锦鲤、占星、彩云等各种玄学,来帮助自己和别人“成为更好的人”。转变非常自然,如果你在2016年才关注他们,应该想不到6年以前的他们是这样的。
微博渐渐不再是凝聚人们兴趣与爱好的地方了,它变成了观点的战场,意气之争的舞台。攻击和谩骂随处可见,相同观点的人们聚在一起,互相都认为对方是冥顽不灵的蠢货。相应的,耐心沟通的人则越来越少。2015年《欢乐颂》热播,剧里曲筱绡吃着日料,意气风发地和精英女安迪说:“只与同好争高下,不与傻瓜论短长”。这句台词迅速火遍大江南北,大家在沟通无果时纷纷刷出这句话,以示自己不愿与愚笨之人多费口舌。
一开始我参与转发,偶尔陷入争论。后来则觉得愈加无趣。人们越来越孤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具备理性思考的能力,觉得大多数人无法理解自己。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如果社交网络的存在只为了让人们更加仇视彼此,那为什么我还要使用它?
后来我决定在微博的timeline上强行加入自己不喜欢的内容,追踪观点相异者,并试着理解这些人的想法和行为。当然,理解并不意味着赞同。但如果大多数人都能做到这点,极端观点的容身之处会越来越少。也可以防止我们陷入无意义的争论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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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在社交网络上追踪观点相异者的行为持续了半年左右,从2016年6月开始,断断续续持续到12月。最早接触的应该是微博上目前被称为“白左”和“女权”的两批人。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我不认为这两个简单的标签可以完全概括他们的全部属性。在观察期间,唯一可以确定的结论就是个体是非常复杂的,标签不能完全概括人。
关注了一批“活跃分子”之后。首页瞬间热闹起來。每逢有公共事件,各方观点就一起涌过来。屏幕内硝烟四起,基本告别静好岁月。我的观察不仅包括关注微博并理解观点,还包括在现实生活中试着尝试其推广的做法。省略观察过程,在这里直接给大家分享观察结果。这些结果基于感性认知的基础上,并不精准,但希望可以成为良好的侧面补充。一些结论来自于和朋友聊天时的启发,谢谢他们。
下面是对一位重点观察对象的分析,主要是杨冰阳(网名Ayawawa)及其粉丝。杨冰阳是微博上一位情感博主,专门解决两性关系,出版过许多本情感畅销书。杨冰阳的粉丝群体非常好捕捉,战斗力很强,很有表达欲(其中一位最近还开始创作讽刺漫画),也非常具有代表性。比较微妙的一点是,有关他们的描述有时也适用其他群体。就好像TFboys的粉丝经常发生内战,王俊凯的部分唯粉认为自己和易烊千玺的粉丝是截然不同的人,但从外人看来,双方的应援行为、微博措辞,甚至连互相攻击的方式都很相似。
杨冰阳及其粉丝对于婚姻和爱情抱着非常实用主义的态度,并且和所有团体一样,怀揣一种优越感在内。而他们的优越感则来自于,虽然在别人看来他们是“跪舔男权”,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认为自己是“以退为进”,最终目的是为自己捞取更多好处。杨冰阳的理论简单来说,是希望女生提高MV(Mate value 伴侣价值),减少PU(paternity uncertainty 父子关系不确定性),然后进入长期稳定的婚姻关系。至于理论是否有用,在这里不做讨论,但我曾在微博上和一个陌生男性聊过这些理论。他发了一条评论,大意是:“她们(粉丝)是处心积虑算计对方(配偶)。”而自己不愿意同这样的女人结婚。这条评论作为热门评论被顶到了最高层。
杨冰阳有关MV的解释
许多观点认为她的粉丝学历程度不高,但我在她的粉丝群体中发现过美国常青藤大学毕业、现在在美国工作的白领精英。也有一些高层管理人员。他们对于男女关系的认知基于他们所信仰的“自然规律”,类似于“男女各尽其职,不越位”。并且认为可以通过应用理论来操控两性关系,使自己利益最大化,这也符合他们“精英主义”的追求(通俗点叫做“做更好的自己”)。此外,而在杨冰阳的粉丝群体中,不仅有女粉丝,还有一部分男粉丝。这点让许多人感到意外。
在他们看来,部分“女权主义者”实际上是不擅长处理婚姻和两性关系的人,这些“女权主义者”通过攻击他们来掩饰自己在两性关系上的怯懦和在现实生活面前的无能。来自女权主义者的评论或攻击,会让杨冰阳和她的粉丝团队更加团结。
如果女权主义者的最终目的是希望这些粉丝乃至杨冰阳本人可以改变原有观点,这恐怕不是个好做法。
这个团体内部使用了大量的新话,类似于MV(mate value 即伴侣价值),PU(paternity uncertainty父子关系不确定性)。除此之外他们还为一些词语赋予了新的内涵,比如“高攀”、“跪舔”。对于熟悉杨冰阳内容的粉丝来说,这些词语含义完全不同。他们认为这两个词只是用来描述失败的择偶情况,是可以避免的。当别人批评“跪舔”和“高攀”不尊重人时,他们倾向于认为这些人没抓到重点(或者说完全没有理解词语含义)。对词语内涵的不同理解很显然形成了一条巨沟,双方完全骂不到一起去。
这一点在杨冰阳对“北医三院孕妇事件”发出评论时引发了大量批评。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认为使用“高攀”这类型的词语是不尊重死者。而粉丝群体则认为她只是就事论事,用词直白。一个在粉丝中得到广泛承认的比方是:他们认为杨冰阳很像自己的娘家人。许多外人不会说的告诫,只有娘家人会对你和盘托出。人们口中广泛承认的真理和实际的真理有所区别,而杨冰阳是那个干预力排众议说出真相的人。杨冰阳在粉丝心中是权威而诚实的,所以他们乐意接受她的打分体系(对颜值进行打分),并追随她的理论进行自我改造,以保证自己在这体系里是具有竞争力的。
此外,杨冰阳在书里和平台上所展现的观点,恐怕比批判者想象的要更混杂。有相当一部分人批评杨冰阳的理论是给男方当“女奴”。但实际上她的内容更像是一个大杂烩,里面有不少内容符合“政治正确”的要求。
(当然,也有类似于“吞精防止先兆子痫”这样基本没有科学常识的内容。)
其他观点还包括对家暴零容忍(在杨冰阳的微博里有这么一条:“无条件地顺从和纵容忍耐是低mv”),又比如鼓励自己的粉丝努力完善自己。所以,粉丝们倾向认为批评者对杨冰阳的理论不了解(前面提到,她们认为自己是以退为进)。他们认为关注杨冰阳是自己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选择。认为批判方鲁莽而无知,或者有利益冲突。
事实上抛去婚恋立场,一些杨冰阳粉丝在其他事情上的立场和许多人一致。比如有位粉丝抱怨X度的搜索引擎不如谷X,抱怨用X度搜索公司名称排在第一名的都不是该公司的官网。“连正确网址都搜不出来,还做什么搜索引擎?”认为微博信息过于碎片化,对深度交流无益处,只是骂骂嘴仗的地方。双方的爱好也并不是区别那么大,其中有追星族,也有《海贼王》的粉丝。
大多数粉丝的生活状态和朋友圈很相似,旅游、做饭、健身、学习技能,只从微博信息来进行观察的话,基本上都能把自己生活打理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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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踪不同意见者的动机非常简单,虽然我们之间立场相对,但终归是要一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单方面宣布他们“无药可救”对现实无所改善——虽然在完成观察流程之后,我依然觉得在互联网沟通是件困难的事。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人们对词语的理解不一样。唯一可以依赖的沟通工具是语言,但语言本身是不可靠的。同样的词语在不同的人那里,由于见识、思维方式等方面的不同,可以有截然不同的阐释。人们隔着屏幕,看到的只是文字,文字之外,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微妙的肢体语言。140字能说明什么呢?
使用社交网络的动机也不同。我有一位同学不太明白我为什么总是定期清理朋友圈的内容。他将社交网络视为一种娱乐,认为朋友圈的内容只代表她“当时的想法”,她的想法是一直在变化的。她认为在社交网络上情绪先行是没有问题的。比如,考试周学生们压力都很大,所以在那时评论事情带有一些情绪,完全可以理解(对于一些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而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社交网络的意义显然更为重大,他们在上面严肃地发表观点,进行交锋,认为就事论事很重要,情绪先行是不妥当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讨论态度,让达成共识变得更加困难。
标签的使用越来越广泛,但难免偏颇。“判断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是极为复杂的事情,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从不同的侧面观察才能得出较为可靠的结论(何况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接触到对方的某几个侧面罢了)。但这件事在互联网上变得非常简单直接,每一句评论都可以给人直接判死刑。与之相应的是“第三人效应”变得越来越明显,也即: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理性程度高于别人。我的追踪对象中有一位认为,如果他转发了反对群体的微博,都是在扩大他们的影响力,是一种“恶”(这年头在互联网上作恶容易到不可思议)。但问题是,如果面对同一段话,他自己可以不受影响地做出“理性判断”,别人为什么不能呢?回到刚才的观点,如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性,为什么进行讨论还这么艰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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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会有机会重新建立沟通的纽带么?也许是有的。
如果杨冰阳的粉丝只拿他们所信奉的价值观约束自己,而不去评判他人的生活(尤其是进行恶意攻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他们当中许多人都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成为可靠的合作伙伴。你可以嘲笑他们只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的确懂得如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并且在一些现实抉择中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决定。在处理日常琐事方面,和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上完全有值得参考的地方。作为选择而言,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当然,如果粉丝们愿意和一些“不可理喻”的女权主义者静下心来谈谈,应该也会发现对方说的不是全无道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有着更为敏锐的性别意识,或者说有另外的人生目标要去完成。世界在不同的人眼里有着不同的面貌,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并不只是意味着和异性结婚,过踏实稳定的日子,感情的终点也不是婚姻。在感情关系面前,人很难总是做出所谓“正确而理性的决策”,所谓MV和PU的理论在一些人面前是失效的。何况人生的选择真的可以简单用对错来区分么?
我那位对待朋友圈态度很轻松的同学,其实是能够同我正常进行交流的。在上一次的事件中我们站到了截然相反的立场上:一位是认为学校受到抹黑而愤怒回击的爱校学生,而另一位则是没什么集体荣誉感,第一反应去做事实核查的所谓“较为理智”的人。后来我鼓起勇气找她聊了聊这件事。发现她并不是事事都盲目站在学校立场上,而是有自己的是非判断。她其实对学校做得不完善的地方都有了解。我们在谈话中没能完全达成共识,但做到了接受彼此的差异和不同,了解到对方为什么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反应(当然,花了一点点时间)。我很感谢她愿意和我聊这些。现阶段,和不同立场的人沟通变得异常困难,每一次尝试似乎都伴随着遭受辱骂和轻蔑的危险(对方觉得和你说是废话,同立场的人认为你自甘下贱去搭理那群“蠢货”)。比起听听对方的想法,直接骂回去更有气势,也更能保证自己的自尊免受伤害。
显然,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沟通方法、信息来源、技术手段,这三者恐怕都到了需要改革的时候。我们也许应该为彼此的沟通预留出更长的时间,而不是指望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就达成完全的共识。当我们想要证明自己的观点时候,应当去寻找更加稳妥的、更加多元的信息支撑,而不是想当然觉得对方“应该这么想”。说服一个人是很困难的,需要付出长久而诚恳的努力。凭借着模糊的印象发表意见,凭借着一时的情感冲动为对方贴标签、辱骂、攻击,只会扭曲对别人和世界的看法,对解决分歧毫无意义。至于技术手段,互联网到底如何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这本身就是一个还没有答案的问题。等过去了500年之后,人们再回头看我们所处的时代,会不会忍不住笑出来?“你看,人们在那时最喜欢的事就是通过互联网互相攻击,不论什么都能吵起来——多猛的一代人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聪明呢。”
人真的可以离开社会和他人而独自活下去么?完全变成原子化的个体,拒绝和别人沟通,认为所有人都不可理解,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么?恐怕不是的。不可理喻的人当然是存在的,悲观地来说甚至是不在少数。回到开头提到的《欢乐颂》,曲筱绡吃着日料,意气风发地和精英女安迪说:“只与同好争高下,不与傻瓜论短长”。安迪回了一段在我看来更有价值(绕)的话:“但是在生活中,无数的小外延条件项,在某些特定的条件项下,有些人就算他智商不高,但是他术业有专攻,他依然可以成为小外延条件项下的专家。所以以后不管我们是跟谁说什么,一定要看清前提。当然了,有些话题只能是‘不共傻瓜论短长’。”
毕竟,与其用“傻瓜”和“同好”去单一地划分自己接触的人群,不如用更多元的角度去观察和理解对方。在穷尽所有手段之后,再宣布对方“无药可救”也不迟,不是么?
最后大胆地提几个设想作为结尾吧:
社交网络风头有一天会过去,或者说会发生改革。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它的弊端。我们不可能凭借着简短的问题、头像、用户名去了解一个人和这个世界。博客或许会在变革中重新找回它的存在感。当然这个改变仍然有赖于技术手段的进步(如何让习惯了简短报道、快捷信息的人们重新习惯阅读长文章,耐心观察而非给出快速但情绪化十足的反应。)
人们会逐渐重返现实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寻求认同感和联系。当更多的人在重心放在现实、周边环境,而非自我时,讨论环境也会逐步改善。在这之前,有必要重新评估互联网对现实生活的影响:我们在互联网上的争论,传递的情绪,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了现实生活?甚至可能毫无影响?
或许会出现专门提供严肃讨论的平台。公众讨论会在混乱中逐步建立起新的规则。我们之前度过了很长的“彰显自我”的时刻。在未来的某一天起,人们会重新行动去建立共识,弥合之前的裂缝。
或者我们也可以任由这个裂缝不断扩大,人和人相互仇视,彼此不理解,最后走向一个谁都不愿看到的景象。(我是觉得打一架没什么问题,反正大家一起倒大霉,谁都憋想跑呀。)
欢迎沟通。拒绝人身攻击。